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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长篇历史传记小说】五女闹湘南 (一) | 作者:朱得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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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9 08:49:1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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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长篇历史传记小说】:五 女 闹 湘 南(1)


作者·得尼·


序 言



“五·四”运动爆发后,为发动全省师生总罢课,毛泽东组织成立了湖南学生联合会,并亲任主席。

毛泽东创办的《湘江评论》,在社会引起了强烈反响,三湘四水,新思潮风起云涌,激怒了湖南督军张敬尧。

同年八月,《湘江评论》遭横蛮查禁,湖南学生联合会也被迫解散。

张毒不除,湖南无望!

毛泽东独当一面地发起了声势浩大的驱张运动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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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     锁不住的女孩们




湘江悠悠北去,将古都衡阳划为东西两半。

三女师坐落在湘江东岸。西式建筑,有五、六百名学生,是中国早期公立学校,面向全省招生。

顺江而下十余里处,是依山傍水、青砖碧瓦,有一千多师生的三男师。

两所学校中间,夹着一座古老破旧的东区衡阳城。轮船和火车的汽笛,不时划破宁静的天空。

欧阳俊刚从美国留学回来,由朱文征介绍,当上了三女师校长。

朱文征出身显赫,老爷子做过晚清道台。他是第一批公费被派往日本的留学生。回国后,深受李鸿章赏识,在洋务运动中初露锋芒。辛亥革命后,清王朝土崩瓦解,尽管政局动荡,军阀割据,群雄纷起,但他一直在京城做着经济官员。曹汝霖等人被学生作为卖国贼赶下台后,考虑到自己与洋人打交道太多,以免重蹈覆辙,便携三房姨太数十家眷,回老家衡阳。可他过不了清静日子,前不久,还为张敬尧牵线,促成了用水口山锡矿换日元作为军用开资的买卖。

他和三姨太所生的闺女朱舜华,就在三女师念书。

欧阳俊家与朱文征家是世交。

欧阳俊二十四岁,在美国被情所困才回国,因为朱文征的关系,孑身一人来到衡阳。朱文征成了她的靠山。他为她在离女师不到半里处,盖了一座漂亮精致的别墅。她自然明白他的意图,以坦然的心态领略他的美意。她从美国带着破碎的情感回来。中国的政局让她眼花缭乱理不清头绪。白话文运动乱嚷嚷的不敢认同,不如静观其变,好好享受上帝赐予的幸福再说。

京城太乱,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。欧阳俊在这里像一颗耀眼的明星,她的家成了衡阳显要的汇聚之所。

然而,这几天,欧阳俊心里不踏实。从省里传来消息,张敬尧查封了毛泽东的《湘江评论》,还要解散他发起的湖南学生联合会。毛泽东和他纠缠上了:要发动全省师生联合罢课,上京请愿,驱赶张敬尧出湖南。

欧阳俊知道,衡阳有湖南学生联合会的重要分支机构,叫什么湘南学联,统管着湘南地区二十四县的学生组织。出头鸟就是三师‘砂子会’的那帮浑小子。让她恼火的是,衡阳各界竟唯恐天下不乱,将江东的孚桥会馆给他们作会所,让那帮浑小子成天在那儿扎堆!

欧阳俊担心的是,他们会搞到女师来!虽从美国回来,见过一些世面,但想起前不久那场北京学生运动,就不寒而栗。

她不知该怎么办。

时值腊月,她穿着貂裘大衣,独自在家烤火。吴佩孚所部的胡旅长却骑着马来访。大咧咧地脱了手套扔在茶几上,当着正在倒茶的丫环的面,在煤火上捉住了欧阳俊的手,使劲揉搓。欧阳俊暗地用力,却抽不出来,便狠狠瞪了他一眼。胡旅长哈哈一笑,在自己大腿捶一拳,放开了她。

丫环知趣地退出客厅。

胡旅长试图搂她入怀,将满脸胡须贴到她粉红的脸蛋。欧阳俊一机灵,闪开了。

胡旅长气呼呼地坐回太师椅,将茶水泼入煤火,冒出一股蒸汽,发出吱吱响声。

欧阳俊赔着小心说:生气啦?

胡旅长虎着脸说:妈的!就这样待我?

欧阳俊说:我怎样待你了?作为朋友来看我,我很感谢。但要乱来,我不答应。

胡旅长说:别装正经了!你和朱文征的事,谁不知道?

欧阳俊说:那是我自己的事,谁也管不着!

胡旅长说;他朱文征算什么东西!我少说也是一旅之长啊,未必你就没有求我的地方!

欧阳俊说:把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好听了。皇帝家里还少一根抬丧棍呢。这一次吴司令不是也听从了学生的摆布,站到张省长的对面去了?

胡旅长说:这里面的玄机,你妇道人家知道什么!你认为吴司令真想帮他毛泽东?穷学生能兴什么风浪?吴司令只是顺应天意而已。湖南的天下,很快就不姓张,改姓吴了。到时候,他朱文征还能放几个响屁来?

谁说我放不出响屁了?我放个响屁,让衡阳城掉下一半瓦片来,信不信?

朱文征风尘仆仆地大踏步闯入客厅,厉声质问。

胡旅长额头沁汗,堆上一脸媚笑,起身敬礼,弯腰让座:朱先生您误会了。那敢说您放不出响屁呢?我们正在谈……谈……

朱文征点燃雪茄,吐出一口浓烟,瞟着胡旅长说:谈什么啊?

欧阳俊接过丫环手中的茶杯,端到朱文征跟前,微笑说:正谈这次学生闹事呢。真不知该怎么办!

朱文征用杯盖拨弄茶叶说:这有什么不好办的?保住女师不出乱子就行了。其它的事情,让你管,也管不来。

欧阳俊说:我担心的,就是女师会出乱子啊!

朱文征说:翻不了天的。你把校门锁起来,让胡旅长派些人来把守,在这段时间,凡是私自出校门的,一律开除!反正离寒假没多久了,到时候各自回家,让父母一管束,事态自然平息。

于是,欧阳俊下令锁住校门,并集合全校师生 ,发布了严厉的训令:凡是私自出校门的,一律开除!



1919年12月初,恢复后的湖南学联联合长沙各界,在教育会坪焚毁日货,张敬尧派张敬汤率一营枪兵和一连大刀队,实施镇压。毛泽东当晚急邀学联负责人,决定组织驱张请愿代表团,分赴北京、衡阳、常德等地,广泛联络省内外力量驱张,公开发表驱张宣言,共商发动全省学校总罢课,“公决男女大小各校全体罢课,解散归家。”

何叔衡和一短发女生,被派来衡阳,和蒋啸青、贺恕等湘南学联负责人,在孚桥会馆商议,决定利用吴佩孚仇视张敬尧,已接受请愿书,至少会袖手旁观的有利条件,创办驱张刊物。经费短缺,蒋啸青答应先拿自己的积蓄启动,再向各方面募捐。贺恕认为,这方面问题不大,做点思想工作,陈兵应该可以解决大部分资金。要发动全市师生罢课,最伤脑筋的是三女师。欧阳俊将全校师生锁在围墙里,与外界隔绝,要发动起来,恐怕没那么容易。

讨论到半夜,决定将传单包在鹅卵石上,从墙外扔进三女师校园,争取能有学生冲破封锁,来雁峰寺参加全城师生聚会。

听说要去女师扔石头,素来不愿参加活动的梁耀祖,也换了一套笔挺的西装,将头发梳得油光可鉴,尾随队伍而去。

梁耀祖是耒阳县长梁健夫的大公子。长着一张惹女孩喜欢的粉脸,个子高挑,走路时三摇四晃像风中廋竹。

他的相好伍资琼在女师念书。他俩是在这年夏季声援北京的示威游行中认识的。男、女两支队伍在孚桥会合,浩浩荡荡过江向县衙门进发。烈日当空,梁耀祖被晒得双目昏眩,孚桥未走一半,折身返回江东,遇到伤了脚裸蹲在桥上泪流满面的伍资琼。那是一个让人平添无限爱怜的女孩,十七、八岁年纪,穿着碎花旗袍,瓜子脸,头发一丝不苟地辫成大蝴蝶。梁耀祖软棉无力地从她身边走过,却被那双无助的泪花花大眼睛吸住了。梁耀祖脚底生风,跑到孚桥会馆前,叫了一辆人力车,把她送到一家中药铺。其实并没什么大碍,郎中只是揉了揉,咔嚓一响,就没事了。

这天正是端午佳节。游行学生的口号盖过了赛龙舟的锣鼓声。他俩来到临江一家茶楼看赛龙船,伍资琼娜娜婷婷,一路赢得了无数惊羡的目光。梁耀祖心里美滋滋的。“还我青岛”的爱国激情,北京惨案的满腔怒火,瞬间被柔情蜜意所融化。

这本身就是属于读书人滋长爱情的节日。千百年来,形成了一个乡俗,凡是有了对象的,男的都要去女家送端午。礼品除了棕子、高丽扇,还得为对象的弟妹或侄儿外甥,各人送一套文房四宝,寓意将来成为像屈原一样的风流骚客。眼下,梁耀祖就成了这样的风流骚客。前几天,父母捎信来,给他找了一个对像,是法官曹水仙的女儿,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,要他请假回去对个面,刚好赶上送端午。

梁耀祖想,幸亏没回去,要不,如何能碰上今天的艳遇呢?

要在往年,江两岸早挤满了花花绿绿的看客,所有茶楼也早被富有人家爆棚,赛船的后生玩得兴起,说不定来个水仗,血溅湘江。可今年全让学生给搅了。没了看客,龙舟像抽了筋骨似的有气无力。伍资琼索然寡味,梁耀祖便带她去李家祠堂看了一出花鼓戏:游西湖。之后,到一家还算干净的餐馆吃饭。

梁耀祖慷慨解囊,侃侃而谈,点了一桌子菜,伍资琼只是象征性地拿筷子蘸了点尝尝。笑不露齿,中规中矩,像大户人家极有教养的小姐。颇有兴味地听着梁耀祖天南海北,微笑中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。

梁耀祖心花怒放。一只脚在桌下试着触弄她的绣花鞋。伍资琼如被蜂蛰,心如跳鹿,惊兔般收回两脚,放到凳下,脸如粉红桃花,羞答答绽开。
夕阳西下,伍资琼上了人力车,俩人竟然生出依依不舍之情。

再次见面,是暑假后一个闷热的傍晚。梁耀祖已经不可抗拒地要成为曹法官的女婿。媒婆替他送的端午。在他放假回家的第二天,媒婆就安排了对面,那是一个相貌一般,但嘴巴噼哩啪啦像爆黄豆没个停的女孩。梁耀祖不敢多看一眼,脑海里尽是伍资琼那张粉红桃花般的俏脸。父母之命,媒姻之约,梁耀祖哪敢说半个不字?好不容易挨过暑假,闷闷不乐想了好几天,便壮着胆来到女师,说是伍资琼的兄弟,托人叫她出了校门。

伍资琼压根儿就没有兄弟姐妹,疑疑惑惑地走出校门,看见梁耀祖,拔腿就往回走。梁耀祖张开嘴,却喊不出声。垂头兮兮回到三师,一夜不眠,声泪俱下地写了一封相思信。第二天依旧来到女师,托人转交。伍资琼看了信,感动得泪流满面,借朱舜华的肥皂洗了头发,在脸上抹了层薄粉,穿着学生套装,轻轻盈盈出了校门,沿江岸绕到学校后面杂草丛生的密林。

梁耀祖坐在草地吹着口琴,沉闷的旋律让人感伤。夕阳如血,渔船晚归,一排雁阵从空中掠过。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,伍资琼的柔情一丝丝融化。这是刚经历“五·四”洗礼的青年,即将遭遇的爱情。当席卷全国的那场暴风已过,一切复归宁静,作为个体,他们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人。因向往而抑制不住内心的骚动,因现实的禁锢而将自己装扮得小心翼翼,在具体的事情不敢越雷池半步。

那个闷热的傍晚,枝叶纹丝不动。草丛枯黄,嫰黄菊花散布其间,像伍资琼一样娇媚。梁耀祖像迷途羔羊地看着她,目光凄然无助,闪烁企盼的泪花。

伍资琼说:你的信我看了,不懂是什么意思。

梁耀祖说: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。昨天你不肯见我,整晚睡不着,所以写了那封信,你没生气吧?

伍资琼说:你的字写得很好。

梁耀祖说:都是老头子给逼的。不满五岁,就压着我练柳体,手掌经常抽得像麻花。

伍资琼说:你家老爷是做什么的?

梁耀祖说:在耒阳,做个像庞统那样的芝麻官而已。

伍资琼细细看了一眼梁耀祖,没想到,他就是梁县长的公子!在她眼里,保长已是很神气的了,可他说县长只是小小芝麻官而已!她爹只是一个开店铺的小商贩,只生了她这个宝贝女儿,图她能嫁个有身份的丈夫作靠山,才节衣省食供她上学的。上天有眼,机会不是来了吗?可一想到门第相差悬殊,便转了话题说:你刚才吹的是黄梅戏的天仙配吧?真是好听——口琴从哪买的?

梁耀祖说:是一个从上海来的生意人,为讨好老头子送的。喜欢吗?送给你。

伍资琼羞红了脸说:我不会吹,我不要。

梁耀祖说:不会吹没关系。我教你呀,很容易的。

伍资琼说:真的?我试试。

便伸手接过了口琴。

后来,就有了风雨无阻的隔日幽会,开满黄菊花的密林里,婉转的鸟语,总有伤感的琴曲伴奏。若是太晚,关了校门,梁耀祖就将她托上一棵紧靠围墙的李树,顺着里面一棵梨树下去,穿过果园,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宿舍。

可是,自从欧阳俊下令禁止学生私自出校,他俩就再没见面。只能通过被围墙所隔的那两棵树,互传书信。

现在,不正是好机会吗?



当来自三师的几十名学生,将传单包在鹅卵石从四面八方雨点般仍进女师时,梁耀祖爬上李树,给了伍资琼一首相见心切的情诗。

十六、七岁的少女其实比同龄男生更容易骚动。她们在上学期曾发起过衡阳女子救国会,虽被取缔,但一有风吹草动,就可能死灰复燃。

她们传递纸条,暗地里谈论来自校外的消息:才知道三师、三甲工、成章中学都已停课。

又不是坐监牢!对欧阳俊的不满情绪,开始在学生当中漫延。

伍资琼看了情诗,恨不能两臂生翼,飞出围墙,与梁耀祖银河相会。可在这关节眼上,不敢冒险私自出校。她想起了同宿舍的朱舜华。如果拉她同去,就算学校知道了,也不敢怎样对待她们。

怎样才能让朱舜华一起出校呢?伍资琼想起了毛泽东,他是朱舜华的偶像,每次看到《湘江评论》里毛泽东的文章,都会兴奋得叽叽喳喳议论没完。如果说毛泽东将亲临雁峰寺演讲,依她的脾气,九头牛也拉不住她想见毛泽东的决心!

主意就这样定了。

伍资琼回到宿舍时,何宝珍正慷慨激昂地说要砸了铁锁,冲出校门。她出身贫寒,自幼做了大户人家童养媳,靠老师资助才如愿以偿来到女师读书的。

朱舜华说:那么粗的铁锁,你能砸得开?再说,有人看着,不把你抓了才怪!

何宝珍比划着说:砸锁算什么?我在乡下,这么粗的木头也劈过。外面那么热闹,我们却成天关在这里,还不如被抓呢!

段凤祥坐在床边梳头发,心怕她们真去砸锁,吓得躲到纹帐里,不敢哼声。

伍资琼说,干嘛砸锁?我有办法。

何宝珍问:什么办法?

伍资琼说:后院有颗梨树靠着围墙,能爬出去。

朱舜华说:你爬过?

伍资琼说:别问那么多,保证能出去就是了!

朱舜华说:要出去,就光明正大地!又不是西厢记会崔生,爬什么围墙!

伍资琼说:可现在没办法嘛!

朱舜华说:没办法就别出去!又不赶庙会!

伍资琼说:可明天,全城师生都在雁峰寺聚会。

朱舜华说:男生聚会关我们什么事?

伍资琼说:毛泽东也来!

几个女孩都吃了一惊,反问:毛泽东?

伍资琼点头说:对,毛泽东!

朱舜华问:在《湘江评论》发表“民众的大联合”的毛泽东?

伍资琼点了点头。

朱舜华还是不敢相信,问:那个为因包办婚姻在花轿里自杀的女学生赵壬贞,在《大公报》打抱不平的毛泽东?

伍资琼说:不是他,中国还有几个毛泽东?

朱舜华蹦跳而起,嚷道:那还等什么?爬树就爬树呗!

伍资琼自顾坐到镜前,慢吞吞地描眉、涂口红、换衣服,对坐在床上的段凤祥说:你还坐着干什么?一起走呀!

段凤祥说:我、我不会爬树,我、我不去……

伍资琼说:我们都去,你怕什么嘛!谁会吃了你?

段凤祥说:不、不是这意思……

伍资琼说:不是这意思就下床呀,要是学校知道了,首先找你算账!

段凤祥诚惶诚恐地下了床。何宝珍不满意伍资琼的态度说:你这样压着人家干什么?

伍资琼说:她全听到了,如果她不去,我怕她告状……

朱舜华说:凤祥姐,别怕,跟我们一起去,出了问题,我担当!

段凤祥没办法,只得和她们一起爬树出围墙……



其实,赶不赶走张敬尧,朱舜华并不感兴趣。张敬尧对她父亲还算敬重,曾亲自登府造访,送了不少礼。那时候,她对父亲的态度,还不像后来所说的“反革命”那样势不两立。那时候,毛泽东还没有后来所说的那么神奇伟大。但是,他的名字在湖南各校传播,女生对他,就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对港星刘德华一样,只当作心中的偶像。

她们赶到时,聚会快要结束。几个青春少女的出现,自然引起一阵骚乱。这是几束娇艳欲滴、品色各异的鲜花!

何宝珍衣着简朴却不显寒酸,手脚麻利透出贫苦女孩特有的灵活机敏,浑身散发袭人的青春活力,一张圆脸像红润的花瓣,水灵灵的大眼睛乌黑明亮,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坚韧……

段凤祥是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,身材阿娜有如林黛玉般的柔弱,肌肤白嫩有如刚出炉的水豆腐,五官搭配错落有致,韵味无穷,目光顾盼流情,闪烁着引人暇想的忧郁,迁迁碎步,轻言细语,是千百年封建礼教精雕细刻不可多得的一件佳作……

朱舜华却是让人肃然的红牡丹。华丽的服饰,全是上等洋布精细手工做成,绣着金丝花纹,披金戴银,珠光宝气。柳眉似箭,目光如电,一张薄嘴唇,透着逼人的英气……

何叔衡和短发女生,在无数炽热的目光簇拥下朝她们走来,朱舜华看到满脸胡须的何叔衡,不免有些失望。心想,不是说毛泽东是个身材高大,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吗?怎么成了胡须拉渣的中年人了?

何叔衡满脸笑容说:就知道衡阳不是半边天嘛,你们看,不是有女同学来参加了吗?

朱舜华听了他的长沙话,半信半疑地迎上去问:您是毛先生吗?我们看了您的文章,早想认识您了。

何叔衡说:毛先生没来,他率代表团去北京请愿了。

朱舜华回头问伍资琼:你不是说毛先生亲自来演讲吗?

伍资琼说:我也是看了传单才知道的。

伍资琼的目的并不是来听演讲。赶不赶走张敬尧,也不关她什么事。那事轮不到她管,轮给她管也不敢管,管不着。她是来约会的。

她们雇了一辆人力车,飞快地来到码头,上了船。船夫是一个懒散的老者,双眼水肿,要死不活地抽旱烟。伍资琼催他摆渡,眼皮也不抬一下。朱舜华会意地掏出两个光洋,老者才慢慢悠悠地撑篙。四颗卟卟跳的心,随着悠悠摇晃的渡船,渐渐舒缓。

伍资琼的浓妆,在爬树时不小心被枝叶弄污,再加上雇人力车前一阵小跑,流了汗,落得个花脸。朱舜华看着她,忍不住笑。伍资琼窘窘地,问她笑什么。何宝珍打趣说,笑你打扮得这么漂亮,像相亲。伍资琼的脸唰地红了。段凤祥怕伍资琼责骂自己,不敢说出实情,所以没哼声。

没想到,现在伍资琼的俊俏花脸压倒优势地赢得了多数目光。伍资琼洋溢在夺魁的快乐里,于是骄傲地昂首挺胸,摆出某种定格的姿势,引发轰堂大笑。这时,梁耀祖钻到她面前,悄悄递给了一条手绢和一面小镜,伍资琼的脸,唰地变紫了。她没有找到地缝,但是找了人缝钻出去。梁耀祖找到她时,正躲在一块巨石背后,蹲在草地上伤心地哭泣。

没人注意伍资琼的离场。

短发女生轻柔握住了朱舜华柔嫩的手,一股亲情般的暧流抑制不住地涌上朱舜华心头。朱舜华没有预感到这亲情般的暧流,将更改自己的一生。她天真浪漫着,乌黑的大眼睛,闪烁的尽是对天国的憧憬。她还不清楚,通向天国的金色大道,需要几代热血青年,用血肉之躯来铺就。

短发女生笑容亲切地说:毛先生对衡阳是很重视的,可他太忙,就派我们来了。等赶走了张敬尧,总有机会亲自来衡阳的。你们怎样跑出来的?如果学校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?

朱舜华说,能有什么麻烦?大不了开除,再到外地学校读书----你的头发好漂亮啊!听说大城市的女同学都剪短发了,老师不反对吗?

短发女生说:我在福湘中学读书时,校长凌支尼就看不惯我的头发,让我蓄了长发再上学,我就干脆入男校读书去了。

剪了短发还可以去男校读书?朱舜华觉得太有意思了!眨巴着双眼说:那,用不用像祝英台那样,女扮男装?

短发女生笑着说:不用扮男装。世界在前进嘛。不少进步学校,现在都公开招女生了。

朱舜华心想,都什么时代了,自己却整天锁在学校,门都不让出!握着自己又长又粗的辫子说,干脆你帮我剪了它!

短发女生笑着接了话说:剪发放脚,本是我们女性求解放的重要内容。可你,这么漂亮的辫子剪了,舍得吗?

朱舜华说,有什么舍不得?

何宝珍说:你剪我也剪!

朱舜华回头问段凤祥:你呢?

段凤祥听说要剪发,吓得凉了半截,她不敢开这个玩笑,瞅个机会,也溜了出来。

短发女生大声说:谁有剪刀?

我有!

回话的叫陈兵。大财主陈菩之的儿子。家里拥有五万多亩田产,三万多亩茶山,并垄断了雁城金银首饰铺。高挑的个子,白皙的皮肤,目光有神,英俊而富有朝气。他从钥匙串里取下一把小剪刀,抛了过来。

短发女生在一片喝彩声中,三下五除二地给她俩剪了辨子。

朱舜华和何宝珍,互相看着对方,都忍不住笑了。心里一高兴,也顾不得段凤祥和伍资琼去哪了,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爬围墙出来的经过,说了出来。

短发女生说:你们了不起嘛。但不能老是爬围墙,也不能老是你们几个人参加,可以鼓动更多的同学走出校门,剪短发,参加革命活动嘛。

朱舜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,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,干嘛要像囚鸟一样,关在牢笼里?

短发女生说:解放女性要靠谁?靠我们自己。男人们恨不得,再过一千年,依旧把我们踩在脚下。

何宝珍和朱舜华面面相觑。

短发女生说:要求解放,就得有牺牲,你们有秋瑾那样的勇气吗?

有!朱舜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。

杨开慧说:单有勇气是不行的。你们还是学生,主要是多阅读进步书籍,掌握革命道理,加入学生团体,参加社会活动,才能拥有真理,不断取得进步。

何宝珍说:我们到哪里加入学生团体呀?

短发女生便笑着把一个戴着深度眼镜,书卷气十足的腼腆小伙子,介绍给她俩:他叫贺恕,学友互助会的发起人,湘南学联的负责人。正想去你们女师发展成员呢,以后有什么困难,只管去找他。

贺恕取下眼镜,揉了揉眼睛说:我们的宗旨是,传播新文化、新思想,探索救国救民的真理。湘南学联是湖南省学生联合会的分支机构,负责领导湘南地区二十四个县的学生组织开展学生运动。你们愿意参加吗?

何宝珍说:如果我们参加,能够做些什么呢?

贺恕说:大体上说,就是广泛开展思想宣传,把各校的进步学生发动起来,组织成全省范围的学生团体,进而发动社会各阶层力量,追求科学、民主、进步和自由,达到改造腐朽社会的目的。具体地说,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,就是要除掉张敬尧这个毒瘤,救湖南三千万父老乡亲于水深火热之中。毛先生已率代表团去北京请愿,我们要配合长沙、常德等地区,在省内声援。而你们呢?欧阳俊将女师禁锢成密不透风的牢笼,锁了校门不让出来,进步思想的春风吹不进去,将学生弄成没有思想、听任宰割的女奴!这次雁峰寺聚会,就是要把大家从梦中唤醒,与欧阳俊之流作斗争,冲出牢笼,做自己的主人。

何宝珍说:那有多难啊!我们做不来。

贺恕说:靠单个人的力量,当然有困难。众人拾柴火焰高。章宗祥几个卖国贼,可谓权倾一时吧?还不是让愤怒的爱国学生给治了?

朱舜华说:可,张省长没卖国啊……

贺恕说:他拿水口山的锡矿换日元,难道不是卖国?他解散学联封查《湘江评论》,就是极端反动的反对言论自由!他贩卖鸦片就是祸国殃民!歌谣说得好:堂堂乎张,尧舜禹汤,一二三四,虎豹豺狼,张毒不除,湖南无望!难道我们就任由他胡作非为,永无宁日吗?

何宝珍说:可我还是没弄明白,到底能做些什么。

短发女生说:你们不是爬围墙出了校门,现在又剪了辫子吗?这就是最好的行动。当初推翻清王朝,革命志士先从剪辫子开始。回到学校后,欧阳俊绝对不会放过你们。怎么办呢?就要利用这个机会,让更多的同学加入到自己的行列。人多力量大,她就不敢再把你们锁在围墙里了。怎样争取同学们的支持呢?学联有不少进步书籍和刊物,看了会明白很多道理。

贺恕说:等会去学联,我介绍几本书,让你们先带回去阅读。

何宝珍高兴得跳起来:我明白了,舜华,你呢?

朱舜华犹豫了。她只是出于好奇,想看毛泽东才来的;也只是看着短发漂亮,才剪了辫子,哪想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?张敬尧和朱文征的关系不错,如果让父亲知道了,不是死路一条?

何宝珍见她吞吞吐吐,便说:你是不是不敢了?现在后悔还来得及,可以把头发,一根根接起来。

朱舜华急红了脸说:谁不敢了?要是有剪刀,一回学校,我至少让二十个同学,剪掉辫子!

贺恕说:好!陈兵,这把剪刀就送给她们了!

陈兵已把剪刀套进钥匙串,忙解下来。朱舜华接过剪刀,大声喊:凤祥和资琼呢?轮到你俩剪了。

这时才发现,她俩早就不见了。

乌黑的辫子垂到后腰,这是段凤祥的命根子,如果剪掉,老爹一定把她宰了。段老先生是晚清举人,参加过康、梁领导的公车上书。戊戌六君子血溅京城时,得同窗好友伍秀才保护,免于一难。夫人生了四个儿子,都接连夭折,最后生下个丫头,却调教得温顺乖觉,鲜活可人。

秉承浩荡皇恩,流的就是皇室血液,想的就是图报皇恩。还带着逃命的惊悸,清王朝就在辛亥年雪崩瓦解。段老先生痛不欲生,肝肠寸断,不问世事,专心研读经书。没想到,有一天去耒河边散步,途经杜陵书院,被几个年青的革命党,强按着剪了辫子。

段老先生痛不欲生,买了一顶绒帽戴上,径直去了伍秀才家,破天荒地自讨酒喝。闭着眼一碗一碗往肚里灌,喉节一伸一缩咕噜咕噜响。有点醉意了,才睁开布满血丝的眼,拉住伍秀才的手说:世事沧桑人生如麻,老弟,这世上,我只信得过你了。

伍秀才正在病中,不能陪他喝酒,知道有事,不敢轻意说话。

段老先生从手指摘下那颗嵌着蓝宝石的黄金戒子,放到伍秀才手中说:咱俩换样东西吧。这枚戒子,是我中举那年买的,跟了我几十年。

伍秀才说:到底什么事,你就明说了吧。我的为人你还信不过?我可没有值钱的东西,换你的戒子。

段老先生说:不收戒子就什么都别说,接着喝酒……

伍秀才只得起身,打开抬柜,拉出抽屉,伸手进去,摸索好一阵,拿出个小布包,一层层揭开,露出一对玉镯,放到段老先生手上说:这是我娘留下的。有什么话,总可以说了吧?

段老先生将玉镯小心放入长衫内兜,轻声问:你家公子,该有十二岁了吧?

伍秀才似乎弄明了玄机,忙说:就知贪玩,一个不成材的东西。

段老先生说:世事难测,料老莫料少啊!我们读了那么多圣贤书,还不是被叫做老腐朽了?听说要打倒孔家店呢。孔夫子都敢动了,我们算什么?谁知道往后的世道,中哪号人?不说这些了——你公子,有媒约了吗?

伍秀才说:小户人家,有谁看得上?

段老先生说:要是这样,我刚才还不算冒昧。咱是同窗好友,又是患难之交,就不说客套话了,结下这门亲事,如何?

伍秀才说:您开玩笑吧?全耒阳城,谁不知道您的闺女,天仙一般标致?去提亲的大户人家,早就排成长队了。

段老先生说:我家的闺女,过于本份,去了大户人家,有的气受。怎么?换了信物,还想反悔?

伍秀才笑了:好!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!喜事临门,就算拼了老命,也要陪亲家干一杯!俗话说,喝了酒,到了手啊!

段凤祥和伍中豪的终身,就这样定了。

段老先生回到家,在列祖牌位前烧了香纸,就把自己关在书房,呜呜地哭,谁叫都不开门。忽然一阵响动,没了声息。下人撞开门,却见段老先生的脖子套在绳圈里,悬在空中。脚下是一条被蹬倒的凳子,书桌上摆着用玉镯压着的遗书。

段老先生没死成,伍秀才没过多久,却含笑登仙了……

父亲将辫子视若生命,段凤祥当然不敢将它剪掉。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,感到莫名其妙地恐慌。她茫无目的地转悠,想找到伍资琼,一起回学校。男生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看她,她想去一个没人烟的地方,把自己藏起来。但她做不到这种地方。晚上去解手,如果何宝珍不陪着,她就只有憋着,不敢起床出门。只有何宝珍对她好。何宝珍不在的时候,伍资琼尽欺负她。可现在,何宝珍和朱舜华都着魔了,要剪辫子,就只有找伍资琼了。没人帮忙,她爬不上那棵歪歪扭扭的李树,过不了围墙……

段凤祥出了雁峰寺,尽拣没人的地方走,巨大的暗红色石头背后,传来怪异的喘息声。段凤祥毛骨觫然,撒腿就跑,却撞见伍资琼软在梁耀祖怀里,仰脸被他咬着嘴死命吸吮。慌乱的脚步惊散了他俩如糖似胶的鸳鸯梦。段凤祥像贸然闯入别人家里被逮个正着的小偷,进退维谷,无地自容。按照乡俗,撞到这类事情,当事人是要摆果花给她驱晦气的,可段凤祥只能自认倒霉,捂着眼往回跑……

伍资琼从梁耀祖怀里弹跳出来,惊慌失措地刷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,以证实自己的清白和被迫。梁耀祖抚弄火辣的脸,莫名其妙地干瞪眼,伍资琼气呼呼地理了一下乱发,惊兔般朝段凤祥窜去……

伍资琼满脸委屈地拦住段凤祥,拉着她的手,气喘嘘嘘地解释:不是你看到的那样,真的。我好恼你,明明看到我脸上很脏,也不说出来,害得我在这么多人面前献丑。我想找个地方补妆,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,刚好被他扶住。我们没做什么,你要信我。

段凤祥羞红了脸说:我什么都没看见,你放心,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。

伍资琼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,脸上也孚现了笑容: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呢。以后,有什么要帮忙,只管说一声,我当自己的事来做。

梁耀祖跟在后面,被段凤祥的娇美套牢了双眼,喉咙直吞口水。伍资琼已在他跟前黯然失色。见她俩谈得兴起,好像没事了,就插嘴说:真的,琼常在我面前夸你,说她有个天仙似的好妹妹,今天见了,果真比天仙还美呢!

被人夸奖,总是美滋滋的。段凤祥心里扑扑跳,捂着脸扭到一旁。

伍资琼皱了眉头,瞟了梁耀祖一眼,正色道:我凤祥妹可是大家闺秀,少在她面前卖蜜糖!

梁耀祖解嘲说:我说的是实话呀,怎么卖蜜糖了?

伍资琼生气了:这里没你的事,一边站去!

梁耀祖笑嘻嘻地,赖着不走。

伍资琼亲热地挽起段凤祥手臂,笑着说: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,别理他。——你怎么也出来了?她俩呢?

凤祥说:她俩、她俩……要剪辫子呢……

伍资琼大惊失色,不相信地睁圆了双眼:她俩疯了?这不摆明了告诉校长,我们私自出了校门吗?

凤祥段只想着辫子,没考虑到这一层,经她一说,六神无主了:所以我来找你呢,资琼姐,我们回去吧,我好怕……

梁耀祖说:有什么好怕的?她俩剪了辫子,对你俩有好处。就算学校知道了,处罚也能分个轻重来,免得一锅端。

伍资琼忧心忡忡地:可朱舜华有后台……

梁耀祖说:这不更好?犯了大错的不敢处理,凭什么动你们?听我的没错,好不容易出来了,就得玩个痛快。河东有个神仙楼,管茶,管吃,管听戏,可热闹呢。我做东,请你俩去见识一下,不会让我扫兴吧?

伍资琼心里巴不得,又不情愿带个电灯泡,无奈有把柄攒在她手里,常言说,吃人家的嘴软,不如就坡下驴,封了她的嘴,免得老是感觉矮她三分,便高兴地说:好啊!正好肚饿了,凤祥妹,一起去打个牙祭吧?食堂里的菜,哪有丁点油星?早闹饥荒了!

段凤祥并不贪图美食,她是不敢说“不”的女孩,心里不愿意,也只好跟着去……



演讲会结束,同学们慷慨激昂地回到各自的学校,分头行动。蒋啸青等人,送何叔衡、短发女生去码头,坐客轮回长沙,吩附贺恕找陈兵谈话,希望他能出资办《驱张日报》。

贺恕和陈兵存有太多的差别:贺恕身体瘦弱、双眼近视、斯文白净。陈兵高大英俊、眉目有神、气宇轩昂。贺恕博览群书、思维敏捷、口若悬河、文采飞扬。陈兵酷习兵书、思维冷俊、不善言辞、厌倦作文。贺恕关心时事、性格活跃、广交朋友、组团结社。陈兵冷眼旁观、性情孤傲、拒人千里、我行我素。贺恕崇尚智慧,认为只有传播先进的文化,才能唤醒民众,共同改变中国积弱积贫、社会不公的现状。陈兵信奉实力,认为在这个军阀割据的时代,是没有道理可言的,只有武力才能制服一切,梦想做个英勇善战的将军,而不是一个玩弄嘴皮的政客,军阀割据的中国,太需要一个横扫千军的枭雄了,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呼之欲出的枭雄……双方都改变不了对方,但从没发生争吵,是对很要好的朋友。

尽管陈兵觉得贺恕的行为难以理解,但只要贺恕有困难向他开口,总会慷慨解囊,全力相助。去年,贺恕和蒋先云等人,心血来潮,弄了个什么“学友互助会”,说要改造自己和社会,成天聚在湘江江畔,被人们戏称为“砂子会”。大部分活动经费,就是贺恕管他陈兵要的。并不是支持,从内骨里就没觉得他们能成气候,年轻人血气方刚,什么都玩一下,总能学点东西,有好处的。他家里有的是钱,不在乎。没想到山外有山,这年夏天席卷全国的学生运动,真让他们成气候了,转眼变为湘南学联,与长沙挂上了钩,连孚桥会馆都让他们给占了,看来不能小觑。所以,今天,也赶来凑这份热闹。

要命的是,让他遇到了一个割舍不下的女孩!

他对女孩是很挑剔的,不是那种不论萝卜白菜,捞到就啃的人。虽然才十九岁,但见过不少大场面;美女见过太多,却没一人能像朱舜华这样令他热血沸腾,孚躁不安。看中的并非她的珠光宝气,而是她言行举止间流露的自信,有着一股逼人的力量。他就喜欢这样的女孩:不是依附男人的可怜虫,不是摆在厅堂供人观赏的花瓶,当然,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母夜叉。她气质高贵令人仰视,品貌端庄惹人倾慕,她笑容满面如沐春风,不动声色就能将人感化……

现在,陈兵的心事,全在朱舜华身上,很想能有出色表现,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献出剪刀,可并没引起太多注意,全让贺恕抢了风头。这才领略到玩嘴皮的厉害。这才知道很多时候都不是单用武力能解决问题的。失落感油然而生。他看着人群一哄而散,两个美女为失踪的同伴急得不知所措,却找不到借口过去帮忙,宭得脖子都红了。

他看见贺恕走了过去,说了些什么,就领着她俩朝自己走来。

贺恕说:还没走啊?正有事找你商量呢,一起过江吧。

柳暗花明,苍天有眼。陈兵喜不自禁说:坐船,还是过孚桥?

贺恕说:过孚桥吧,她俩还要去学联拿几本书。

陈兵就叫来了两部人力车。

贺恕说:年纪轻轻的,让那么一把年纪的车夫拉着走,不合适吧?

陈兵说:老远的路,别把两位小姐走累……

朱舜华说,不就是几里路嘛,累不到我们的。

车夫说:小姐,今天我还没开张呢,难得这位先生会体贴,就让我出一把力吧。

贺恕说:既然如此,就坐车好了。

俩男俩女,分别上了两部人力车,穿过破旧的街道,朝孚桥奔去。

陈兵说: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?

贺恕说:为配合驱张运动,我们正在筹印《驱张日报》。蒋先生把他的积蓄全拿出来了,还是不能解决问题……

陈兵说;所以想让我捐助?早料到是为这事,要不,也不会找我了。

贺恕说:你这样讲就没劲了。除了今天的活动,哪一次请你,你肯赏脸?

陈兵冷冷地反问:你真认为毛润之,这次能成功?你要知道,秀才造反,是光打雷不下雨的。蚂蚁再多,搬动过几块石头?

贺恕说:你这话就错了,我们怎么是蚂蚁呢?

陈兵说:我争你不过,不和你争。肚子饿了,出钱的事,我们到神仙楼,边吃边谈吧。

分钱逼死英雄汉。过了孚桥,没在学联停留,就直奔神仙楼而去……



神仙楼是衡阳最派头的饭庄:青砖碧瓦,雕龙画凤,镏金横扁,大红灯笼高高挂。坐落在离码头不足百步的黄金地带。客官由身着旗袍的侍女从当街大门款款迎入。扑入眼帘的是一溜悬挂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空中禽鸟山珍野兽的尸肉:鲜嫩的还冒着水汽滴着热血;腊制的已隔陈年贴着标签写了年份。方圆百十里,没打着让神仙楼看上眼的猎物,不能算猎手,只能叫做打铳的。上了楼,是数十丈见方的大厅。暗红色的檀木餐桌全由屏风隔开;中间搭着一丈见方高约三尺的戏台:银须老者端坐太师椅拉二胡;一个十六、七岁的少女,浓妆艳抹,着绿衫,系红裙,银铃般的嗓子,唱着刘海砍樵。别看她年纪小,可是身怀绝技:不管是京戏黄梅帮子花鼓的哪出戏哪段长腔,只要客官能点的,她就能唱得让你透体舒畅。大多数食客,都是冲着她来的。

梁耀祖一行三人上了楼,被引到靠西的窗边就座。窗外就是湘江,对岸城楼迷蒙在白色水雾中。时间尚早,食客稀少。跑堂上了茶,双手递呈菜谱弯腰恭问:先生慢看,先听个什么段子呢?

梁耀祖偏头问段凤祥:想听什么?

段凤祥头一次来到这种场合,和梁耀祖又很生疏,摇头说:我不听。

梁耀祖就挥手说:不听!

伍资琼在一旁变了脸色。

跑堂说:那就——点菜?

梁耀祖又将菜谱递给段凤祥:你看看,这里山珍野味多的是,想吃什么尽管点,千万别给我节省。

段凤祥慌忙将菜谱放到梁耀祖面前,话没说,脖子先红了。梁耀祖哈哈一笑,也不看菜谱,一口气点了五、六道菜,挥手说:行了,不够再要。

跑堂满脸媚笑,点头哈腰意欲离去,伍资琼大声说:慢!
        
跑堂回头笑道:小姐,请吩咐。

伍资琼瞟了段凤祥一眼,冷冷地问:有狐狸精肉吗?别放辣椒,炒得越臊越好。

段凤祥听出了话外音,宭得低下头,想找条地缝钻了。

跑堂解嘲说:狐狸精倒是听过,小的见陋识寡,还真没看到有人打个回来。猫狸肉倒有,味道可能差不多。小姐,来一盘如何?

伍资琼冷笑说:看来你也真是见陋识寡,这个先生就是打狐狸精的高手,一铳一个准。

跑堂忙不迭说:有眼不识泰山,有眼不识泰山……

连退几步,匆匆离开。

梁耀祖满脸不悦,压低声音说:琼,你在说什么?

伍资琼瞪着梁耀祖,胸脯一起一伏:我在说什么,你自己明白。我不碍人现眼,这饭我不吃了,还不行吗?

伍资琼甩了筷子,起身欲走,梁耀祖拉住她的手臂,按回到座位,赔笑说:好好的,你生什么气啊?

伍资琼委屈得眼渗泪花了:才认识多久啊?就把我当灯笼了。我不管,反正就是这回事,干脆把话挑明了,放寒假回家,我们的事,你一定要跟你爹说清楚。

梁耀祖心想,这说得清楚吗?老头子不把他赶出家门才怪!

段凤祥如坐针毡,好后悔跟着她们爬围墙,跟着他俩来神仙楼。呆在学校多好,什么都不会发生。她该怎么办呢?伍资琼的厉害她知道,回头还有好果子给她吃!浑身打个哆嗦,不知该咋办!不由悄然起身,离席而去。梁耀祖意欲追去,伍资琼说:让她走,赌你去追!

梁耀租就乖乖地坐着不动,双手插入头发,发出浊重的叹息……



段凤祥来到大街。

街上有群闲人在游荡,嘻嘻哈哈把段凤祥夹在中间,有只手就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。段凤祥吓得浑身发抖,却不敢哼声,任由他们推搡着往一条小胡同去……

陈兵一行刚好下车。朱舜华看见段凤祥被围在人群中东倒西歪地,失声叫了出来。何宝珍撒腿跑了过去,一记清脆的耳光,不偏不倚打中了一个瘦个子。几个人就淫笑着围了过来。陈兵有了发挥的机会,他箭步挡在何宝珍面前,一记重拳刚好打在他的腹部,哎哟一声,蹲了下去。朱舜华扑过去,在那人脸上撕了个五爪金龙。贺恕也加入厮打,没两下就掉了眼镜,双手护着头,身上挨了好几拳。厮打声引来了众多围观者。一个胖汉正捞着朱舜华的长发,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。眼见他们没了还手之力,一个浓眉阔眼,虎背熊腰的小伙,分开人群,跳将过来,一拳砸向胖汉的额头,一脚踢倒另外一个欲向他靠拢的家伙,扶住将要倒地的朱舜华,护在身旁。摆开架势,又接连打趴几个人。顺手接住围观者扔来的棍子,舞得像风轮。其余人便怯怯地不敢向前,连爬带滚,苍惶而逃。他就扔了棍子,拍拍手掌,喝道:什么东西!以后别让老子看见!

他叫黄逸飞,也是三男师的学生,互相都面熟,只是从没打过交道而已。

陈兵的腹部疼得厉害,英雄难以救美,真是没面子。贺恕找到眼镜,却已被踩烂,顺手将镜框扔了。段凤祥蓬头散发,扑在何宝珍怀里哭个不停。朱舜华虽然吃了亏,总算泄了心头恨,拉住段凤祥的手说:你还好意思哭,一声不哼就溜了,找得我们好辛苦!

何宝珍梳弄她的乱发,轻声安慰:好妹妹,不哭了,坏人都打跑了!

段凤祥渐渐止住了哭声,剩下轻轻的抽泣。

段凤祥不哭了,朱舜华的问题就来了。第一次抛头露面,就遇这样的事故,难以想象平民怎样过日子?例来是出门轿子进屋丫环的生活,学校的管束就如鸟笼了,如何受过这般的屈辱?

要是有枪我就把他们全毙了!她说。

贺恕说:像这类社会渣滓,何止上千万,不改变衍生他们的腐朽制度,你如何能毙得完?

陈兵说:别一讲话就扯大道理,幸亏这位黄兄弟相救,不如一起去神仙楼喝几杯,驱掉晦气吧!

黄逸飞有事要办,抱拳告辞,大步流星而去。

朱舜华和何宝珍,搀扶着段凤祥,随陈兵进了神仙楼……



梁耀祖好不容易哄得伍资琼笑了,菜刚上来,正要动筷子,就看到陈兵一行由侍女领着,来到跟前。心里叫苦,却只好装出笑脸,起身打招呼:哎呀!真巧,天天骑驴没遇到,今天骑马倒碰见亲家了。

陈兵说:我一路都在琢磨着,梁公子跑哪去了?想不到来这风花雪月了。真会享受啊,该请客吧?

梁耀祖说:该,该。刚上菜,还没动筷子,坐,大家请坐!

朱舜华看见伍资琼,明白咋回事了,拉下脸说:伍资琼,你太没道理了!骗了我们出来,走了也不说一声,害得我们到处找你。

伍资琼灰着脸不回话。瞪着段凤祥,认定是她带来搅局的,狠不得撕烂她的嘴。段凤祥吓得躲到何宝珍背后,扯她的衣袖,想下楼。

朱舜华说:你瞪凤祥姐干嘛?我问话呢,你哑了?

梁耀祖笑着圆场说:都是同学,好不容易能出来,应该开心才对。一点小误会,说清楚就没事了。坐,坐下慢慢说。

跑堂过来加了餐具,几个男的不便拂意,只好纷纷就坐。

朱舜华却不给面子,执意要和两个女伴另坐一席,对何宝珍说:爱吃什么吃什么,这点钱我还出得起。

陈兵和贺恕只得跟她们坐到一块。

伍资琼恼羞成怒,以为段凤祥把事情都说了,大骂:臭婊子,让你学舌!

冲过来扇了段凤祥一记耳光。

段凤祥泪涟涟地捂着火辣辣的脸,万分委屈地看着何宝珍。何宝珍一把捞住伍资琼的头发,就要撕她的嘴。两人扭打在一起,好不容易才被人分开。

朱舜华说:凭什么打她,你说清楚,否则,不会放过你。

伍资琼说:她说了什么她自己明白!死狐狸精,以为叫人来我就怕你了?敢学舌?撕烂你的嘴!

段凤祥哭着分辩:你问她们,我刚才说什么了吗?我什么都没说啊……我得罪谁了?都欺负我……

朱舜华说:到底是什么事?别怕,你说出来,看她敢怎样!

段凤祥说:我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没看见,让我说什么啊?

贺恕也听出了名堂,对伍资琼说:到底什么事,最好说明白,你这样欺负人就不对。我们不是她叫来的,刚好碰见她被一群流氓欺负,打了一架,我的眼镜都没了,幸亏黄同学解救,否则,我们几人不知要吃多大的亏。听你的意思,你们刚才还在一起。她到底哪得罪你了,要叫街上的流氓来欺负她?不讲明白,我也不答应!

刚才打架时的火爆情绪又点燃了,七嘴八舌嚷开了:

凤祥姐,刚才是不是和他俩在一起?

说啊,那群流氓是不是你叫来的?
    …………

伍资琼知道自己闯祸了,分辩说:是她自己下楼的,你们问耀祖,我俩一直没出去,哪知道流氓的事……

朱舜华不依不饶:那你凭啥要打她?

梁耀祖说:对不起,是她错了。琼,快给同学赔个不是,以后还要相处呢,都让一步图个和气,好不好?

陈兵一点兴趣都没了,原以为可在餐桌上表现一番,一下车就拳脚交加,才上楼又口枪舌剑,谁还能静下心来听戏用餐?便一声不哼,独自下了楼。

大家便不欢而散……

【陆续更新添加中.......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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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9 09:04:06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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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9 12:10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朱得尼同志写得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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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木多金 发表于 2019-8-9 11:49
“晓和裔究竟有多清白,他们彼此比对方更加清楚明白的!”

“你们究竟有多邪恶?裔他比晓更加明白的 ...

对你千言万语的关爱,化简为一句话:记得吃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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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9 14:35:41 | 显示全部楼层
呵呵,这位铁木兄弟真鹫,艺术性的语言算是有的放矢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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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9 15:06:40 | 显示全部楼层
铁木多金 发表于 2019-8-9 11:12
听说这位姓朱的、擅写红色传记的政协委员同志,在大市卫生院收了一位女士做学生,是不是这样的?你们是 ...

只要姓朱,就是朱文科。你非凡的判断力已超越了人类,达到了机器人水平。
祝贺你升级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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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木多金 发表于 2019-8-9 11:12
听说这位姓朱的、擅写红色传记的政协委员同志,在大市卫生院收了一位女士做学生,是不是这样的?你们是 ...

日!我就是那姓朱的,来咬我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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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10 08:09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把历史故事写得栩栩如生,作者好文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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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木多金 发表于 2019-8-11 11:34
这位“复读生”朋友,是耒阳养猪界的'三驾马车‘。
此猪生性歹毒、恶貫满盈,喜形不露于色,堪称“绝种 ...

只要按时服药,相信你会慢慢好起来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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